克萊因文集(共4卷)

第十四章 論心理健康 (19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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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合良好的人格是心理健康的基礎。首先我要列舉一些整合人格的要素:成熟的情緒、堅韌的性格、處理衝突情緒的能力、內在生活和適應現實之間的平衡,以及人格的不同部分成功地結合成一個整體。

在某種程度上,即使在一個情緒成熟的人身上,也存在嬰兒化的潛意識幻想和欲望。如果這些幻想和欲望——首先是在兒童的遊戲中——被自由地體驗到,並且被成功地修通,那麽它們就會成為興趣和活動的來源,人格也會因此而豐富。但是,如果沒有實現的欲望所產生的怨恨仍然過於強烈,修通它們因而受到阻礙,那麽各種來源的個人關係和享受就會受到幹擾,從而難以接受那些對於後來的發展階段更適宜的替代物,現實感也會受到損害。

即使發展是令人滿意的,各種來源的享受從而不受幹擾,在心靈的更深層中仍然可以發現一些哀悼感——哀悼無法挽回的失去的快樂以及那些沒有實現的可能性。人到中年,常常有覺知地體驗到童年和青春一去不返的痛惜。而在精神分析中,我們發現,成人甚至仍然無意識地渴望嬰兒期的快樂。情緒上的成熟意味著,這些失去的感覺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通過接受替代物而抵消,這樣嬰兒化的幻想就不會幹擾成年期的情緒生活。享受能夠得到的快樂,這個能力,不論在任何年紀,都與相對而言擺脫了嫉羨和怨恨有關。因此,在生命的較後階段,獲得滿足的一種方式是間接地享受年輕人的快樂,尤其是我們的孩子和孫子們的快樂;另一個滿足的來源是豐富的記憶,即使還不到老年,豐富的記憶也使過去依然鮮活。

堅韌的性格是以某些非常早的過程為基礎的。孩子在其中體驗到愛與恨的感情——最初也是最根本的關係是與母親的關係。母親不隻是外在客體的形象,嬰兒也會將她人格的許多層麵納入自己之中(根據弗洛伊德的說法,這叫內射)。如果被內射的母親的好的層麵超過令人挫折的層麵,那麽這個內化的母親會變成性格堅韌的基礎,因為自我可以在此基礎上發展它的潛能。這是因為如果嬰兒對母親的感覺是引導性和保護性的,而不是掌控性的,這份對母親的認同就會帶來內在的平靜。這個最初關係的成功會擴展到和家族其他成員的關係,先是和父親的關係,同時也會反映在成年後對家族和一般人的態度上。

對好父母的內化和認同,是對人和事業的忠誠,以及為自己的信念而做出犧牲的基礎。忠實於所愛的和感覺正確的事物,意味著與焦慮(永遠無法完全消除)密切相關的敵意衝動都轉向了那些危及美好事物(被感覺為美好的事物)的客體。這個過程從來不能完全成功,這樣的焦慮會一直存在——即破壞性也可能會危及內化好客體和外在好客體。

許多表麵上相當平衡的人,其實性格並不堅韌。他們通過逃避內在和外在的衝突,讓自己的生命變得輕鬆,結果他們隻以成功或達成權宜為目標,卻不能發展出深厚的信念。

然而,堅韌的性格如果不能因為顧慮到他人而有所緩和,也不是人格平衡的特征。理解他人、悲憫、同情和寬容,這些都豐富了我們對這個世界的體驗,使我們對自己感覺更安全、更不孤單。

平衡有賴於我們對各種矛盾的衝動與情感有所洞察,以及協調處理這些內在衝突的能力。平衡的一個方麵是適應外在世界——一種不幹擾我們自身情緒和思想自由的適應。這也意味著一種互動:內在生活總是影響麵對外在現實的態度,反過來也受如何適應現實世界所影響。嬰兒會內化他最初的經驗和周圍的人,這些內化也會影響他的內在生活。如果在這些過程中,客體的美好占了上風,並且變成人格的一部分,那麽嬰兒對於來自外在世界的經驗的態度就會受到正麵影響。這樣的嬰兒感知到的不一定是一個完美的世界,但一定是一個更值得認同的世界,因為它的內在情境是比較快樂的。這種成功的互動會帶來平衡以及與外在世界的良好關係。

平衡不是逃避衝突,而是度過和處理痛苦情緒的力量。如果痛苦情緒被過度地分裂出來,就會限製人格,導致各種各樣的抑製。尤其是對幻想生活的壓抑會強烈地影響到發展,因為它抑製了天資和智力,也阻礙了對他人成就的欣賞,以及因此而衍生的樂趣。在工作和休閑中,在與他人的接觸中,缺乏享受,會造成人格的貧瘠,激起焦慮和不滿。這樣的焦慮(具有迫害和抑鬱的性質)一旦過度,就會變成心理疾病的溫床。

有些人相當平順地度過一生,特別是當他們的人生還算成功,如果他們從未和內心較深層的衝突達成妥協,這樣的事實也並不能排除他們罹患心理疾病的可能性。這些沒有解決的衝突可能會被感覺到,特別是在某些關鍵時期,例如青春期、中年或老年。而心理健康的人更有可能在人生的任何階段都保持平衡,更少依賴外在的成功。

從我的描述可以明顯看出,心理健康和膚淺不能相容,因為膚淺與否認內在衝突和外在困難密切相關。否認之所以會過度頻繁地發生,是因為自我不夠強壯,不足以應對痛苦。雖然在某些情境下,否認似乎是正常人格的一部分,但是如果它占據優勢,就會導致缺乏深度,因為它阻礙了一個人對自己內在生活的洞察,也因此阻礙了對他人真正的理解。這就會失去一種滿足:給予和接受的能力——即體驗到感恩與慷慨的能力。

潛藏在強烈否認下的不安全感,也是我們對自己缺乏信任的一個原因,因為在無意識中,洞察不足就會導致部分人格仍然處於未知地帶。為了逃離這種不安全感,不得不轉向外在世界。然而,一旦在成就和與他人的關係中出現不幸和失敗,這樣的個體是無法處理它們的。

相比之下,如果一個人在傷痛來臨時,可以深深地體驗到傷痛,那麽他也就能夠分擔他人的哀傷和不幸。同時,不被哀傷或他人的苦惱所淹沒,能夠重獲並保持一種平衡,這是心理健康的一部分。同情他人傷痛的最初經驗,來自和嬰兒關係最密切的那些人——父母和兄弟姐妹。在成年期,父母如果可以理解孩子的衝突,分擔他們偶爾的哀傷,就能更深刻地洞察兒童內在生活的複雜性。這意味著父母也能充分地分享兒童的快樂,並從這一緊密的聯結中得到幸福感。

一些對外在成功的追求,如果並沒有成為帶來人生滿足的核心要素,就會形成堅強的性格。據我觀察,如果外在成功是主要目標,而我先前提到的其他態度卻並未發展出來,那麽心理上的平衡就不夠穩定。外在的滿足感並不能彌補心靈寧靜的缺失。隻有內在衝突減少,並因此建立起對自己及他人的信任,才會產生心靈的寧靜。如果缺乏這種心靈的寧靜,一旦麵臨任何外在的逆境,個體就易於強烈地感到被迫害、被剝奪,並據此進行回應。

上述對心理健康的描述,顯示了其本質上的多麵性和複雜性。正如我試圖表明的,因為它的基礎是心理生活的基本來源(即愛的衝動與恨的衝動)的互動——愛的能力在這種互動中居於主導地位。

為了闡明心理健康的起源,我將簡要介紹嬰兒和小孩子的情緒生活。小嬰兒與母親及食物的良好關係,以及母親所提供的愛和照顧,都是嬰兒情緒穩定發展的基礎。然而,即使在這一早期階段,即使在非常有利的條件下,愛和恨之間的衝突(或者用弗洛伊德的話說,就是破壞衝動和力比多之間的衝突)也在關係中扮演著一個重要的角色。挫折在某種程度上是不可避免的,而且強化了恨和攻擊性。然而,我所謂的挫折,不僅僅是指嬰兒想吃東西的時候不是總能得到喂食。回溯過去,我們在分析中發現了一些無意識的欲望——這些欲望在嬰兒的行為中並不總能覺察得到,就是關注母親的持續在場和母親排他的愛。嬰兒是貪婪的,即使身處最好的外在情境,他仍然欲望著更多,這是嬰兒情緒生活的一部分。伴隨著破壞衝動,嬰兒也經驗到嫉羨的感覺,這種感覺又增強了他的貪婪,同時也妨礙了他享受那些可以得到的滿足。這些破壞的感覺引起了對報複和迫害的恐懼,而這就是焦慮在嬰兒身上表現出的最初形式。

這種掙紮的結果是,隻要嬰兒想保存(內在的和外在的)好母親的那些被愛的層麵,他就必須不斷地把愛和恨分裂開來,因此也就一直將母親分裂為一個好的和一個壞的。這使他能夠從與所愛的母親的關係中汲取一定的安全感,因而發展出愛的能力。如果分裂不是太深,在稍後階段的整合和合成時也沒有受到阻礙,這就成為和母親建立良好關係和正常發展的一個先決條件。

我曾提到,迫害感是焦慮的最初形式。但是在生命之初,也會零星地體驗到一種抑鬱性質的感覺,這種感覺隨著自我的成長和不斷增加的現實感而增強,並且在生命第一年的後半年(抑鬱心理位置)達到高峰。在這個階段,對於自己對所愛母親的攻擊衝動,嬰兒會更充分地體驗到抑鬱焦慮和一種罪疚感。小孩子會出現許多嚴重程度不等的問題,例如睡眠障礙、飲食困難、無法自我滿足、持續要求關注和母親的陪伴。這些問題基本上都是這種衝突的結果。在一個稍後的階段,另一個結果增加了孩子與教養要求相適應的困難。

伴隨著罪疚感的進一步發展,會經驗到想要修複的願望。這種傾向會為嬰兒帶來釋放,因為通過取悅母親,他覺得抵消了自己在攻擊幻想中對母親施加的傷害。將這種願望付諸實踐的能力(不論它在小孩子身上是多麽原始),是幫助他在某種程度上克服抑鬱和罪疚感的主要因素之一。如果他不能感受到並表達他想要修複的願望,這意味著他愛的能力不夠強大,分裂過程會再次出現,並變本加厲,結果他就可能表現得過好和過度順從。但是這種分裂可能會損害天賦與才能,因為這兩者常常和潛藏於衝突之下的痛苦感覺一起被壓抑。因此,嬰兒若無法經驗到痛苦的衝突,就意味著他在其他方麵也失去了許多東西,例如興趣的發展、欣賞他人和體驗各種快樂的能力。

盡管有這些內在和外在的困難,小孩子通常還是會找到一種方式來應對他的根本衝突,這使他在其他時候仍能因為獲得快樂,體驗到享受和感恩。如果他足夠幸運,擁有善解人意的父母,他的問題就可能會減少;相反,太嚴厲或太寬容的教養方式都會增加問題。兒童應對衝突的能力會持續到青春期和成年期,這是心理健康的基礎。因此心理健康不隻是成熟人格的一種產物,而且它與個體發展的每個階段都有某種關係。

我曾提到兒童背景的重要性,但這隻是內在和外在因素之間複雜的交互影響的一個層麵。我所說的內在因素是指,有些兒童一開始就擁有比他人更強大的愛的能力——這和他們更強大的自我有關,而且他們的潛意識幻想生活更豐富,可以讓興趣和天賦得到發展。因此,我們可能會發現,有時候在有利環境下成長的孩子,並沒有獲得平衡——我將這種平衡看作是心理健康的基礎,而有時候在不利條件下成長的孩子反而能夠獲得平衡。

早期階段某些很明顯的態度,會在不同程度上延續到成年生活。隻有當這些態度得到充分地修正,心理健康才成為可能。例如,嬰兒身上有一種全能感,這使得恨的衝動和愛的衝動在他看來都顯得極其強大。這種態度的遺跡也可以輕易地在成人身上看到,隻是一般而言,對現實更好地適應,會減少這種心想就能事成的感覺。

早期發展中的另一個要素,是否認痛苦的感覺。我們再次覺察到,在成人的生活中,這種態度並未完全消失。嬰兒需要把其自體和客體中的好與壞分裂開來,結果就產生了想要把自體和客體理想化的渴望。理想化的需要和被害焦慮密切相關。理想化具有安慰的效果,這一過程在成人身上仍然運作著,目的是對抗被害焦慮。通過增加他人美好的力量,來減緩對敵人和敵意攻擊的恐懼。

在童年時期和成人時期,這些態度被修正得越多,心裏就會越平衡。當判斷力沒有因為被害焦慮和理想化而模糊時,就可能產生成熟的看法。

我所列舉的這些態度,因為從未被完全克服,所以它們在自我用以對抗焦慮的多重防禦中仍然扮演著某種角色。例如,分裂是保存好客體和好衝動的一種方式,用來對抗危險和可怕的破壞衝動,而破壞衝動創造了報複性的客體。每當焦慮增加時,這個機製就會得到增強。我在分析小孩子時也發現,當他們受到驚嚇時,他們如何強烈地增加自己的全能感。投射和內射這兩個基本過程,則是另外兩種可以用作防禦的機製。孩子感覺自己是壞的,他試圖通過將自身的壞歸諸他人而逃避罪疚感,這意味著它增強了他的被害焦慮。而內射被用作防禦的一種方式,則是將客體納入自體之中,個體希望以此來保護自體對抗壞客體。被害焦慮的一個必然結果就是理想化,因為被害焦慮越大,理想化的需要就越強烈。因此,理想化的母親有助於對抗迫害性的母親。否認的一些成分和所有這些防禦都有關,因為它是應對一切恐怖或痛苦情境的方法。

自我越發展,所使用的防禦就越複雜,契合度也越好,而且越不僵化。當一個人的洞識未被防禦所壓製,就可能達到心理健康。一個心理健康的人可以覺察到,他需要用更愉快的角度來看待任何不愉快情境,改正一心要粉飾它的傾向。這樣一來,他就比較不會暴露在理想化破滅及被害焦慮與抑鬱焦慮占上風的痛苦經驗中,他也更有能力應對源自外在世界的痛苦經驗。

心理健康中有一個我至今尚未處理的要素:整合。整合的意思是,自體各種不同的部分密切結合在一起。整合的需要源自一種無意識的感覺,即自體的某些部分仍是未知的,自體由於感覺被剝奪了自己的某些部分而有一種貧瘠感。自己的某些部分是未知的,這種無意識感覺會增加整合的衝動。此外,整合的需要還源於一種無意識的認識,即恨隻能通過愛來減緩。如果這兩者維持分開的狀態,減緩就不會成功。盡管有這種內驅力,整合卻仍然意味著痛苦,因為要麵對分裂出來的恨及其後果,會是極其痛苦的。在無法忍受這種痛苦時,就會重新喚醒將衝動中的威脅性和幹擾性的部分分裂出來的傾向。在正常人身上,盡管有這些衝突,相當程度的整合還是會發生,即使被外在或內在的原因所幹擾,他也會重回整合之路。整合也會使人容忍自身的衝動,進而也容忍他人的缺點。我的經驗告訴我,完全的整合從未存在過,但是當個體越接近完全的整合,就越能洞察到自己的焦慮和衝動,他的性格也會越堅韌,心理也就越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