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萊因文集(共4卷)

第十六章 關於孤獨感 (19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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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篇論文中,我試圖研究孤獨感的來源。我所謂的孤獨感,不是指被剝奪了外在陪伴的客觀情境,而是指內在的孤獨感。即不論外在環境如何,都覺得獨自一人;即使在朋友之中,或者正在接收到愛,卻仍然覺得孤獨。我認為,內在孤獨的這種狀態,是隨時隨地渴求一種無法企及的完美內在狀態的結果。在某種程度上,每一個人都會體驗到這樣的孤獨。它源自偏執焦慮和抑鬱焦慮,也是嬰兒精神病性焦慮的衍生物。這些焦慮,或多或少存在於每個人身上。但在病患中最為強烈,因此,孤獨也是病患的一部分,具有精神分裂和抑鬱的性質。

為了理解孤獨是如何產生的,和其他的態度和情緒一樣,我們必須回到嬰兒早期,並追溯它對後麵的生命階段的影響。就像我們經常描述的,自我從出生開始就存在並運行著。起初它在很大程度上缺乏凝聚,並由分裂機製所主導。死本能對自體的破壞威脅,造成衝動分裂成好的和壞的。因為這些衝動被投射到原初客體,原初客體也被分裂為好的和壞的。結果是,在最早期的階段,自我好的部分與好客體在某種程度上受到保護,因為攻擊被導離它們。我將這些特殊的分裂過程描述為非常小的嬰兒相對安全感的基礎——就這個階段所能達到的安全感而言;而其他的分裂過程,例如那些導致碎裂的分裂過程,是不利於自我及其強度的。

伴隨分裂衝動的,是一種從生命一開始就朝向整合的驅力,它隨著自我的成長而增加。這種整合的過程是基於好客體的內化,最初是一個部分客體——母親的**,雖然母親的其他層麵也進入到這一最早的關係之中。如果內在好客體被相對安全地建立起來,它就會變成自我不斷發展的核心。

與母親之間令人滿意的早期關係(不一定以**喂食為基礎,因為奶瓶也可以象征性地代表**),意味著母親和孩子無意識的一種親密接觸,這為得到完全理解的經驗奠定了基礎,它從根本上與前語言階段相關。在後來的生命中,他對誌趣相投的人表達思想和情感,不論這有多麽令人滿足,依然會對無言的理解有一種無法滿足的渴求——歸根結底是渴求和母親最早的關係。這種渴求會造成孤獨感,它源自對一種無可挽回的喪失的抑鬱感。

然而即使是最好的狀況,對母親及其**的幸福關係從來就不可能不受幹擾,因為勢必會產生被害焦慮,它在生命的前三個月達到高峰,即在偏執—分裂心理位置的期間:它從生命一開始就出現,是生本能與死本能衝突的結果,出生經驗也是造成它的原因之一。每當產生強烈的破壞衝動,母親及其**通過投射被感覺為具有破壞性,因此嬰兒不可避免地會經驗到某種不安全感,這種偏執的不安全感是孤獨的根源之一。

當抑鬱心理位置升起(通常是在出生後三四個月),自我已經較為整合,這表現在一種更強烈的整體感中,所以嬰兒更能作為一個完整的人與母親建立聯結,後來是與其他人建立聯結。然後偏執焦慮(作為孤獨的一個因素)逐漸讓位於抑鬱焦慮。但是整合的實際過程帶來一連串的新問題,我將討論其中的一些問題以及它們與孤獨的關係。

刺激整合的因素之一是:早期自我試圖用來抵消不安全感的分裂過程,從不隻是短暫地有效;自我被驅使著嚐試接受破壞衝動。這種驅力就產生了整合的需要,因為如果可以達成整合的話,結果就能通過愛而緩和恨,這樣就能減少破壞衝動。自我會覺得較為安全,不僅是在它自身的存活方麵,還在好客體的保留方麵。這就是為什麽缺乏整合是極端痛苦的理由之一。

然而,整合是難以接受的。破壞衝動和愛的衝動、客體的好壞層麵匯聚在一起,會引起焦慮,擔心破壞的感覺會勝過愛的感覺,進而危害好客體。因此,在尋求整合(將整合當作抵製破壞衝動的防範措施)與恐懼整合(害怕整合會使破壞衝動危害好客體及自體好的部分)之間是有衝突的。我聽過病人表達整合的痛苦,由於陪伴他們的隻有他們自體壞的部分,他們感到孤單,覺得遭到拋棄。而當嚴厲的超我對破壞衝動產生一種非常強烈的壓抑,並試圖維持這種壓抑時,這個過程會變得更加痛苦。

整合的發生隻能是一步一步的,但是由此達成的安全感,卻很容易在內在和外在的壓力下受到幹擾,並且在整個一生當中都是這樣。完全和永恒的整合永遠都不可能,因為生本能和死本能之間的對立始終都存在著,且仍然是衝突的最深根源。由於完全的整合從未達成,所以不可能完全理解和接受自身的情緒、幻想和焦慮。這種狀態會持續下去,它是孤獨的一個重要因素。理解自己的渴望也和需要被內化的好客體理解密切相關。這種渴望的一種表達是想有一個雙胞胎手足的普遍幻想——比昂(Bion)在一篇未發表的論文中注意到了這種幻想。他認為,這種雙胞胎的形象代表那些不被理解和分裂開來的部分,這些部分是個體渴求重新獲得的,以便達成一個整體,並獲得完整理解;它們有時候被感覺為理想的部分,另一些時候,雙胞胎也代表一個可以完全信任的,事實上是理想化的內在客體。

孤獨和整合的問題之間還有更進一步的聯係,需要在此加以考慮。一般而言,人們認為孤獨是源於自認為沒有可以歸屬的人或群體。這種沒有歸屬感,可以視為具有更深層的意義。無論有多少整合在進行,都不能排除一種感覺,即自體的某些成分是不可得的,因為它們被分裂出來,不可再得。分裂出來的一些部分被投射到其他人身上,造成一個人不是完全擁有自己的感覺,或者一個人不完全屬於他自己,因此不完全屬於其他任何人。那些喪失的部分,也會被感覺為是孤獨的。關於這一點稍後我還要詳加討論。

我已經提到,即使是在沒有生病的人身上,偏執焦慮和抑鬱焦慮也從未被完全克服,它們在某種程度上是孤獨的基礎。人們體驗孤獨的方式有相當的個體差異。當偏執焦慮相當強烈,即使仍在正常範圍內,和內在好客體的關係也很容易被幹擾,對自體好的部分的信任也受到損害,結果是,對偏執感的投射和對他人的懷疑增加了,從而造成孤獨感。

在真正的精神分裂症病人中,這些因素必然存在,而且更加嚴重。到現在為止,我一直討論的都是在正常範圍內整合的缺乏,現在來看看它的病理學形式——實際上,就是偏執—分裂心理位置的所有特征都過度地呈現出來。

在繼續討論精神分裂症中的孤獨之前,更加詳細的考慮偏執—分裂心理位置的某些過程是很重要的,特別是分裂和投射性認同。投射性認同是基於自我的分裂,以及自體的部分投射到他人身上,首先是母親及其**。這種投射源於口腔—肛門—尿道的衝動,為了控製和占有母親,自體的部分被徹底地排出,以身體的實質形式進入母親。於是,母親就不會被感覺是一個分離的個體,而是自體的一個方麵。如果這些排泄物是在憎恨中被排出的,母親就被感覺為危險和有敵意的。但是,被分裂出來並投射出去的不僅有自體壞的部分,也有好的部分。通常,就像我描述過的,隨著自我的發展,分裂和投射減少,自我就會變得更加整合。然而,如果自我非常虛弱(我認為這是固有的特征),並且如果在出生時和生命開始時曾有一些困難,那麽其整合能力(將自我分裂開的部分聚集在一起)也是虛弱的。此外,為了避免導向自體和外在世界的破壞衝動所喚起的焦慮,還會產生一種更強烈的分裂傾向。於是無法忍受這些焦慮就造成深遠的影響。它不僅增加了過度分裂自體和客體的需要,也導致一種碎裂的狀態,而且使修通這些早期焦慮成為不可能的事。

在精神分裂症中,我們看到整合過程中沒有解決這些問題的結果。精神分裂症患者覺得自己無望地變成碎片,覺得自己永遠無法擁有自體。自體碎裂的事實,導致他無法充分地將他的原初客體(母親)內化成一個好客體,也導致他缺乏穩定性的基礎:他無法依賴一個外在和內在的好客體,也無法依賴他的自體。這個因素和孤獨密切相關,因為它增加了精神分裂症患者的這樣一種感覺:覺得似乎隻剩自己孤單一人承受苦難。感到被一個敵意的世界包圍,這是精神分裂疾病在偏執方麵的特征。這種感覺不僅增加了他所有的焦慮,而且也嚴重地影響他的孤獨感。

另一個造成精神分裂症患者孤獨感的因素是混亂。這是由多個因素所致,特別是自我的碎裂和投射性認同的過度使用,所以他持續地感覺到自己不僅處於碎片的狀態,而且還和別人攪合在一起。於是他無法區分自體好的部分和壞的部分、好的客體和壞的客體、外在現實和內在現實。因此,精神分裂症患者無法理解自己或信任自己。這些因素與他偏執地不相信他人相結合,就產生一種退縮狀態。這破壞了他形成客體關係的能力,以及他從別人身上獲得安慰和愉悅的能力——而這些能力是可以通過強化自我,消減孤獨的。他渴望與他人建立關係,卻不可得。

不要低估精神分裂症患者的痛苦和苦難,這一點非常重要。因為他們經常防禦性地使用退縮和情緒分散,所以不是很容易能覺察到自己的痛苦。然而,我和我的一些同事對治療結果仍然保持某種樂觀,這裏我隻提出其中的戴維森醫生(Dr. Davidson)、羅森菲爾德醫生和漢娜·西格爾醫生,他們都曾經治療和正在治療一些精神分裂症患者。這種樂觀是基於下麵的事實:即使是這類患者,仍然有一種朝向整合的衝動,而且不論發展有多麽不充分,他們也都有一種與好客體和好自體的關係。

現在,我首先想在正常範圍內,來處理抑鬱焦慮中的孤獨的普遍特質。我常提到一個事實:早期的情緒生活是以喪失和失而複得的重複經驗為特征的。每當母親不在場,嬰兒可能就會覺得失去了她,要麽是因為她受傷了,要麽她已經轉變成一個迫害者。這種失去她的感覺等同於恐懼她的死亡。由於內射的原因,外在母親的死亡也意味著內在好客體的喪失,而這又增強了嬰兒對自身死亡的害怕。在抑鬱心理位置階段,這些焦慮和情緒有所提高,但是在人的一生中,對死亡的恐懼都在孤獨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

我已經提過,伴隨整合過程所產生的痛苦,也造成了孤獨,因為它意味著麵對一個人的破壞衝動和自體憎恨的部分,這些部分有時候似乎無法控製,因此會危害好客體。隨著整合漸增的現實感,全能感勢必會減弱,這再度造成整合的痛苦,因為它意味著希望的能力降低了。雖然希望有其他來源——源於自我的力量及對自己和他人的信任,但全能感總是希望的一個成分。

整合也意味著某些理想化(對客體和對自體一部分的理想化)的喪失。理想化從一開始就粉飾了和好客體的關係。當認識到好客體永遠無法擁有近似於理想化客體的完美特質,便產生了去理想化(de-idealization),更加痛苦的是,認識到自己的理想部分是不存在的。從我的經驗來看,雖然在正常的發展中,麵對內在現實和外在現實,會傾向於減弱對理想化的需要,但是它從來沒有被完全放棄。正如一名病人對我所說的,當接納由整合中的某些步驟所得到的釋放時,“令人心**神馳的魔力就消失了”。分析顯示,那已經消失的魔力,是對自體和客體的理想化,而失去它就導致了孤獨的感覺。

在這些因素中,有一些因素在更大程度上參與到了躁鬱症所特有的那些心理過程中。躁鬱症病人已經開始邁向抑鬱心理位置,也就是說,他更能將客體經驗為一個整體,而他的罪疚感盡管仍和偏執機製有關,卻是較強烈和較不容易消失的。因此,較之精神分裂症患者,他會更加感覺到一種渴求——即想要內在安全地擁有好客體,來保存它,保護它。但是,他感覺自己無法做到這一點,因為同時,他並未充分地修通抑鬱心理位置,所以它修複、合成好客體和達成自我整合的能力並未得到充分的發展。在這樣的狀況下,在他和好客體的關係中,仍然有大量的恨,因此他害怕無法充分修複它,他和它的關係帶來的不是釋放,而是一種不被愛,甚至被恨的感覺。一次又一次的,他覺得好客體受到自己破壞衝動的威脅。個體渴求克服所有這些和好客體有關的困難。這是孤獨感的一部分。在極端的情況下,這一點會表現為自殺傾向。

在外在的關係中,類似的過程也運作著。躁鬱症病人隻能在有的時候且非常短暫地從和一個好心人的關係中得到釋放。由於他會很快將自身的憎恨、憤恨、嫉羨和恐懼投射出去,因此他經常充滿不信任。換言之,他的偏執焦慮仍然非常強烈。因此,躁鬱症病人的孤獨感,更多地集中在他無法與好客體保持一種內在和外在的陪伴,而較少地集中在他的碎片狀態。

我將討論在整合過程中一些更深層的困難,特別是處理男女兩性身上男性和女性要素之間的衝突。我們知道雙性特質中有一種生物上的因素,但是我在這裏所關心的是心理層麵。在女性身上,有一種普遍的願望是要成為男人。也許將這一願望表達得最清楚的是陰莖嫉羨的說法。同樣,在男性身上也發現有女性心理位置——即擁有**和生小孩的渴望。這樣的一些願望和對父母雙方的認同有關,伴隨著競爭和嫉羨的感覺,以及對所覬覦的東西的欣賞之情。這些認同在強度及質量上都有差異,取決於欣賞和嫉羨哪個更占優勢。因而兒童身上整合欲望的一部分,是整合人格這些不同層麵的欲望。除此之外,超我還提出自相矛盾的要求——即同時認同父母雙方。而這一要求是因為早期搶奪父母雙方的欲望導致後來想要修複他們二人的欲望,表達了想要於內在保留父母二人的願望。如果罪疚感的元素居於主導地位,將會阻撓這些認同的整合,然而,如果令人滿意地達成了這些認同,它們將成為豐富人生的源泉,以及不同才能和能力發展的基礎。

為了闡釋整合在這個特殊層麵的困難,及其與孤獨的關係,我將引用一個男病人的夢。一個小女孩正在和一頭母獅子玩,並且拿著一個鐵環讓母獅子跳過去,但是鐵環的另一邊是懸崖絕壁,這頭母獅子服從了,並且在這個過程中被殺死。同時,一個小男孩正在殺一條蛇。因為相同的素材之前曾經出現過,病人自己確認這個小女孩代表他的女性部分,而小男孩代表他的男性部分。在移情情境中,母獅子和我有很強的關聯。針對這一點,我想舉一個例子:小女孩有一隻貓,這讓人聯想到我的貓,而我的貓通常代表我。由於他和我的女性特質處於競爭之中,他想摧毀我,而在過去是想摧毀他的母親。認識到這些對病人而言是極其痛苦的。他認識到自己的一部分想要殺死所愛的母獅子——分析師,這將剝奪他的好客體。這種認識所導致的不隻是痛苦和罪疚的感覺,還有在移情中的孤獨感。他還認識到和父親的競爭導致讓他摧毀父親的潛能和陰莖(以蛇為表征),這也讓他非常心痛。

這個材料指向非常痛苦的進一步的整合工作。在我所提的母獅子夢之前,是另一個夢,夢中一個女人從一棟很高的建築往下跳,自殺了,而病人一點兒也不驚駭,這和他往常的態度相反。在當時,分析的主要內容都是他在女性心理位置上的困難,當時女性心理位置正處於高峰,夢中的女人代表他的女性部分,以及他真的想讓這部分被摧毀的願望。他覺得這部分不隻會傷害他和女性的關係,也會損傷他的男性特質和所有建設性的傾向,包括對母親的修複,這點在對我的關係中變得清楚。這種將所有的嫉羨和競爭放入他的女性部分的態度,就變成了一種分裂的方式,同時似乎掩蓋了他對女性特質極大的欣賞和尊重。此外,非常清楚的是,他一方麵覺得男性的攻擊性相對更開放,因而也更誠實,另一方麵他將嫉羨和欺騙都歸諸女性一方。由於他非常厭惡一切虛偽和不誠信,這就造成了他在整合上的困難。

對這些態度的分析,追溯到他對母親最早的嫉羨,導致他人格中女性和男性的部分有一種更好的整合,也導致在男性和女性兩種角色中嫉羨的減少。這增加了他在關係中的勝任感,因此有助於對抗孤獨感。

現在我舉另一個例子,來自對一個病人的分析。他並不是一個不快樂的男人,也沒有生病,不論是在工作和關係中都相當成功。他覺察到自己總是感到像個孩子般孤獨,這種孤獨感從來沒有完全消失過。熱愛大自然在這個病人的升華中是一個重要的特征,甚至從最早的童年時期開始,到了戶外他就會找到撫慰和滿足。在一次會談中,他描述了在一趟旅程中穿過丘陵地帶時的愉悅,之後當他進入城市卻覺得反感。我像之前一樣這樣解釋:對他而言,自然代表的不隻是美麗,更是美好,事實上是他納入自己之中的好客體。在一陣停頓之後他回答,他覺得確實如此,但是又表示自然不隻是美好,因為總有許多攻擊在其中。同樣地,他補充說,他自身與鄉村的關係也不是完全美好的。並舉例說,當他是一個小男孩時,他常去掏鳥窩,但同時他又總是想要種點東西。他說,在對大自然的熱愛中,他實際上,如他所言,“納入了一個整合的客體”。

為了理解病人如何在與鄉村的關係中克服了他的孤獨,可是在與城鎮的聯係中又體驗到孤獨,我們必須考察某些他關於童年時期和大自然的聯想。他告訴我,他應該是一個快樂的嬰兒,受到母親很好的喂養。有許多材料——特別是在移情的情境中——都支持這樣的假設。他很快便意識到他對母親的健康感到擔憂,也知道他對母親紀律嚴明的態度感到憤恨。盡管如此,他和母親的關係在很多方麵都是愉快的。他仍然喜歡她。但是他覺得自己在家裏是受到約束的,並且覺察到一種去戶外的迫切渴求。他似乎很早就發展出對大自然之美的欣賞,一旦他有更多的自由到戶外,這就會變成他最大的快樂。他描述自己以前和其他男孩有空閑時在樹林和原野中遊**,也坦承有一些對大自然的攻擊,比如掏鳥巢和破壞籬笆。同時,他相信這類損傷不會持久,因為大自然總是會自我修複。他將大自然視為富饒和不易受傷的,這與他對母親的態度形成強烈的對比。和大自然的關係似乎相對地沒有罪疚感,而在他與母親的關係中,出於一些無意識的理由,他覺得自己要為母親的脆弱負責任,因而存在大量的罪疚感。

從他的材料中,我可以得出結論:他在某種程度上內射母親為一個好客體,在對她的愛和敵意之間可以達到一定的合成。他同樣也達到相當的整合水平,但是這受到他和父母關係中的被害焦慮和抑鬱關係的幹擾。對他的發展而言,他與父親的關係非常重要,但是這並未進入這個特殊的素材片段中。

我已經提過這個病人想要出門的強迫需要,這和他的幽閉恐懼症(Claustrophobia)有關。正如我在其他地方說過的,幽閉恐懼症有兩個主要來源:一是對母親的投射性認同,這導致了被幽禁在她裏麵的焦慮;二是重新內射,導致一種被怨恨的內在客體包圍在自己內部的感覺。關於這個病人,我的結論是:他逃入大自然是對這兩種焦慮情境的防禦。在某種程度上,他對大自然的愛,從他與母親的關係中被分裂開來。他對母親的去理想化,導致他轉移其理想化到大自然上麵。與家庭和母親的關係讓他覺得非常孤獨,這種孤獨的感受,正是他對城鎮反感的根源。大自然所帶給他的自由和享受不隻是愉悅的一個來源(這種快樂源於對美的強烈感受,並且聯係著對藝術的欣賞),也是對從未完全消失的根本孤獨的反抗。

在另一次會談中,這個病人報告了一種罪疚感。在一次去鄉村的旅途中,他捉到一隻田鼠,並且把它放在汽車後備廂的一個盒子中,要當作送給他孩子的禮物。他想孩子會很高興有這隻小動物作為寵物。但是後來他忘了這隻田鼠,想起來已經是一天以後了。他努力去找,卻找不到它,因為它已經咬破盒子跑了出來,藏在後備廂無法觸及的最偏遠角落處。終於,他再次努力捉住它之後,發現它已經死了。病人對忘記這隻田鼠而造成它死亡的罪疚感,導致他在後續會談中關聯到一些死去的人。他覺得自己在某種程度上對這些人的死亡負有責任,盡管沒有理性的原因。

在後續的會談中,他對田鼠有許多的關聯。田鼠似乎扮演著好幾個角色。田鼠代表著病人自己一個分裂開來的部分——孤獨的和被剝奪的部分。通過認同於他的孩子,他更加覺得被剝奪了一個潛在的同伴。許多關聯分析顯示,在整個童年時期,病人都渴望有一個同齡的玩伴——這種渴望超越了對外在同伴的實際需要,是感覺無法再次獲得自體分裂開來的部分的結果。田鼠也代表他的好客體,病人將它藏在他的內部(由車子所代表)。他對田鼠懷著罪疚感,也害怕它會報複。他的其他關聯分析還和疏忽有關,田鼠也代表一個被忽視的女人。這個聯想是在一次假期後出現的,這不僅意味著他被分析師孤獨地留下來,也意味著分析師也是被忽略和孤獨的。和他母親有關的類似感覺在材料中變得清晰起來,如同所下的結論:他包含著一個死去的或孤獨的客體,這增加了他的孤獨。

這個病人的材料支持了我的觀點,孤獨與無法充分整合好客體,以及自己那些感覺無法觸及的部分有關。

現在,我要繼續更仔細地考察那些通常可以減緩孤獨的因素。好**相對安全的內化,是自我的某些天生力量的特征。一個強大的自我比較不容易碎裂,因此更能達到一定程度的整合,也更能與原初客體建立良好的早期關係。此外,好客體的成功內化是對它產生認同的根源,這種認同強化了對客體和自體美好和信任的感覺,減緩了破壞衝動,同樣也減輕了超我的嚴厲性。一個比較溫和的超我,對自我的要求沒有那麽嚴厲,這使他能容忍且有能力承受所愛客體的缺陷,而不致損傷和這些所愛客體的關係。

隨著整合的進展,全能感降低,並且導致一些希望感的喪失,然而全能感降低卻使破壞衝動及其影響之間的區分成為可能,因此不再覺得攻擊性和憎恨有那麽危險。這種對現實更大的適應性導致能接受一個人自身的缺點,結果是個體對過去挫折的憤恨感減輕了。它還打開了源於外在世界的享受的來源,這也是降低孤獨感的另一個因素。

嬰兒和第一客體的愉快關係和對它的成功內化,意味著愛可以被給予和接受,結果是,不僅在喂食的時候,而且在回應母親的在場和情感時,嬰兒都能體驗到享受。對兒童來說,這類快樂經驗的記憶是挫折時的一種依靠,因為它們緊緊聯係著對更多快樂時光的希望。此外,在享受及感到理解和被理解之間有一種緊密的聯係。在享受的時候,焦慮得到緩和,而與母親的親密感及對她的信任也達到了最高點。內射性和投射性認同如果沒有過度,同樣在親密感中扮演重要的角色,因為它們是構成理解能力的基礎,也是促成被理解經驗的原因之一。

享受總是和感恩密切相關。如果深深地感受到這種感恩,它包含著想要回報所接受的美好的願望,於是感恩成為慷慨的基礎。能夠接受和能夠給予之間總是有密切的聯係,兩者都是與好客體關係的一部分,因此能夠對抗孤獨。而且,慷慨的感覺構成了創造力的基礎,這既適用於嬰兒最原初的建設性活動,也適用於成人的創造力。

享受的能力也是一定程度的順從的前提。順從表示接受可以觸及的愉悅,而對無法觸及的滿足不過於貪婪,也不對挫折產生過度的憤恨。這種適應已經可以在一些幼兒身上觀察到。順從和容忍有關,也和覺得破壞衝動不會淹沒愛有關,因此美好和生命可以被保留下來。

盡管感到有些嫉羨和嫉妒,如果一個孩子能夠認同家族成員的愉悅和滿足,那麽他也能夠在後來的生命中在與其他人的關係中這樣做。從而在年老時,他將可以逆轉早期的情境,認同年輕人的滿足。但是,隻有在感恩過去的愉悅,不因為它們不再可及而懷有太多憤恨時,這才有可能。

我提到的所有這些發展中的因素,雖然它們緩和了孤獨感,但是永遠無法完全消除它,因此它們易於被用作防禦。當這些防禦非常強大並切合所需,孤獨就可能不會在意識的層麵被體驗到。有些嬰兒將極度依賴母親作為對孤獨的防禦,對依賴的需要將持續一生,成為一種模式。另一方麵,逃向內在客體(這在嬰兒早期是以幻覺性滿足的方式表達出來的)也經常被防禦性地使用,試圖以此來抵製對外在客體的依賴。在某些成人身上,這種態度導致拒絕任何陪伴,在極端的狀況下,這就成為疾病的一種症狀。

渴望獨立是成熟的一部分,但是為了克服孤獨,它也會被防禦性地使用。減少對客體的依賴會使個體不那麽脆弱,也削弱了對所愛之人內在和外在過度親密感的需要。

另一種防禦,特別是在老年期,是沉溺於過去以避免現在的挫折,對過去的某些理想化勢必進入這些記憶,作為防禦之用。在年輕人中,對未來的理想化也有類似的用途。對人物和事業在某種程度上的理想化是一種正常的防禦,也是尋找被投射到外在世界的理想化內在客體的一部分。

被他人賞識和自己的成功(起初是嬰兒被母親賞識的需要),都可以被防禦性地用來對抗孤獨。但是如果過度使用這個方式,它就變得非常不安全,因為對自己的信任那時並未充分建立起來。另一種防禦和全能感及某些躁狂防禦有關,就是等待渴求之物的能力的特殊用法,這可能會導致過度樂觀和缺乏動力,並與現實不完美的感覺有關。

對孤獨的否認,經常被作為一種防禦,很容易幹擾好的客體關係。與之相反的是實際經驗到孤獨並將孤獨當作步入客體關係的一種刺激。

最後我想指出的是:為什麽造成孤獨的內在和外在因素之間的平衡很難評估。到目前為止,這篇論文所研究的都是內在層麵——但是這些並不是孤立存在的。在心理生活中,內在和外在因素之間有一種恒常的互動,而這種互動的基礎是開啟客體關係的投射和內射過程。

外部世界對小嬰兒最初的強大影響,是出生時伴隨的各種不適感,他覺得這些不適感的原因是敵意的迫害力量。這些偏執焦慮就成為他內在情境的一部分。內在因素也是從一開始就運作著的:生本能和死本能之間的衝突導致死本能轉向外界,根據弗洛伊德的說法,這便開啟了破壞衝動的投射。然而我認為,同時生本能在外在世界尋找好客體的衝動,也導致愛的衝動的投射。這樣一來,外在世界的圖像(首先由母親來代表,特別是她的**,基於與她的實際關係的好壞體驗)便被內在因素所影響。通過內射,外在世界的圖像又影響著內在世界。然而,不僅嬰兒對外在世界的感覺受到其投射的影響,而且實際的母子關係,也以間接而微妙的方式,受到嬰兒對母親的反應的影響。一個享受吸吮、心滿意足的嬰兒,緩解了母親的焦慮,而母親的快樂則表現在她懷抱和喂養嬰兒的方式上,因此也降低了嬰兒的被害焦慮,並影響到他內化好**的能力。相比之下,在喂養上有困難的孩子,可能會喚起母親的焦慮和罪疚感,因而對母嬰關係有不利影響。在這些不同的方式中,內在世界和外在世界之間有不斷的互動,且持續一生。

外在和內在因素之間的相互作用,對孤獨感的增加或減少都有重要的影響。好**的內化,畢竟要依賴內在和外在要素之間有力的相互影響。好**的內化隻能在內部與外部因素的良性互動中產生,它是整合的基礎,正如我所提過的,也是降低孤獨感最重要的因素之一。除此之外,我們已經清楚地認識到,在正常的發展中,當強烈體驗到孤獨感時,非常需要轉向外在客體,因為孤獨感可以通過外在關係而被部分緩和。各種外在影響,特別是對個體重要的人的態度,也可以在其他方麵降低孤獨感。例如,與父母基本良好的關係,會使理想化的喪失和全能感的減少變得更能忍受。父母通過接受孩子存在破壞衝動,並顯示他們可以保護自己免遭孩子的攻擊,就可以減少孩子對其敵意願望的後果的焦慮。這樣,內在客體在感覺上就沒有那麽脆弱,而自體也沒有那麽大的破壞性。

這裏我隻觸及超我在所有這些過程中的重要性。一個嚴厲的超我,永遠不會在感覺上原諒破壞衝動,事實上,超我要求它們不應該存在。雖然超我在很大程度上是由自我分裂出來的一個部分建立起來的,並且一些衝動被投射在這個部分之上,但是它也不可避免地受到實際父母的人格及其與孩子的關係的內射的影響。超我越嚴厲,孤獨感就會越深,因為它的嚴格要求增加了抑鬱焦慮和偏執焦慮。

在結論中,我希望重述我的假說:雖然可以通過外在影響而降低或增加孤獨,但是它永遠無法被完全消除,因為朝向整合的內驅力和整合過程中所體驗到的痛苦,皆源於內在。而這些內在來源在一生中都是強有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