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比預定的時間早幾分鍾到,就在門前的台階上等待K太太。他似乎迫不及待想開始晤談。他說他想到還有一件事常常讓他煩惱,不過這件事跟昨天講的很不一樣,兩者差了十萬八千裏。他害怕有一天太陽與地球會相撞,太陽很可能會燒了地球,而木星和其他星球也會被摧毀。地球是唯一有人類居住的星球,多麽的重要,多麽的寶貴……他又望著牆上的地圖,開始評論起希特勒對這個世界做的事有多殘酷,造成如此不幸。他覺得希特勒可能正看著別人遭受苦難而暗自高興,還喜歡看人被鞭打……理查指著地圖上的瑞士說,瑞士是一個中立的小國,被龐大的德國“包圍”,還有小小的葡萄牙,是我們的朋友。(理查提過他每天都看三份報紙,並且收聽所有廣播的新聞。)瑞士這個小國很勇敢,隻要是經過領土上方的飛機,不論是德國或是英國的,一律予以擊落。
K太太詮釋說,“寶貴的地球”就是媽媽,地球上住的人是她的小孩,理查希望他們會成為他的盟友,因此他才會提到葡萄牙這個小國和其他星球。太陽和地球相撞代表父母之間發生的事;“差了十萬八千裏”指的其實是近在咫尺,就在父母的臥房裏;被摧毀的星球,代表他自己(也就是木星)還有媽媽的其他小孩,如果他們妨礙到父母,就會遭到毀滅的下場。講完太陽和地球相撞之後,理查再度提到希特勒毀滅歐洲和世界。像瑞士這樣的小國也代表他自己。K太太要理查回想昨天的素材:他會如何攻擊綁架媽媽的流浪漢,他會拿熱水燙他,讓他不省人事,還有他自己可能會怎樣被殺害。這段敘述跟木星(他自己)在太陽和地球相撞時(父母之間)被摧毀,具有相同意義。
理查認同部分的詮釋。他說他想到流浪漢的時候,常常覺得自己會在保護媽媽的時候被殺死,不過他寧死也不願屈服。他也同意K太太說,有人類居住而十分寶貴的地球指的就是媽媽,他聽過“大地為萬物之母”這樣的說法……理查說他問媽媽,她什麽時候被車撞到,又被人用擔架抬回家,媽媽說是他兩歲的時候發生的,他一直以為是他出生前的事。……他說他憎恨希特勒,想要傷害他,他也痛恨戈培爾(Goebbels)【戈培爾(Paul Joseph Goebbels, 1897—1945),納粹德國的宣傳部長。——譯注和裏賓特洛甫(Ribbentrop)【裏賓特洛甫(Joachim von Ribbentrop, 1893—1946),納粹德國的外交部長。——譯注,他們居然敢說英國是侵略者。
K太太提到理查昨天有關攻擊流浪漢的素材,並指出他晚上上床睡覺的時候,不隻擔心爸爸會傷害媽媽,有時候可能也會認為爸媽是在享樂,【這是由於記錄不完整而造成的問題,這個詮釋的記錄有誤導作用,我從來不會在沒有素材的根據之下憑空做出這樣的詮釋。所以他可能會因為爸媽放他一個人“孤單和被遺棄”,而感到嫉妒與憤怒。如果他因為嫉妒而想要傷害父母,就會感到罪疚。理查告訴K太太說他常想到媽媽出車禍的事,但是一直認為車禍是他出生前發生的。這樣的認知錯誤可能源自於他的罪疚感;他必須說服自己他跟那場車禍無關,車禍並不是他造成的。他擔心流浪漢——父親會傷害母親,害怕太陽和地球會相撞,這些恐懼可能跟他對父母的敵意有關。
理查一開始強烈否認他上床睡覺時會有這樣的想法,他說他隻是覺得很害怕、不快樂。不過,他又說他會不停地跟爸媽頂嘴,直到他們筋疲力盡、忍無可忍為止,而且他很喜歡這麽做。理查還說,哥哥保羅放假回家【保羅當時剛滿十九歲,在軍中服役。的時候,他也會嫉妒,而且他覺得媽媽最喜歡的是保羅。媽媽有時候會寄巧克力給保羅吃,雖然理查覺得媽媽這樣做是對的,這還是讓他很討厭。
K太太提到理查對於裏賓特洛甫宣稱英國是侵略者的謊言感到憤憤不平,她說理查可能會覺得這些指控是針對他個人而更加憤怒。如果他感到嫉妒與憤怒,而且想要破壞父母的關係,他自己就變成了侵略者。
理查沉默不語,顯然是在思考K太太的詮釋,接著他笑了。問他為什麽笑,他說因為他喜歡思考,他一直在思考K太太說的話,覺得她說的有道理……(詮釋理查的攻擊渴望,先是遭到一番阻抗,隨後很明顯地減輕了他的焦慮。)理查提到他與保羅的關係,幾年前保羅會捉弄他、追著他跑。他對保羅常常是又愛又恨。有時候他們會聯合起來對付保姆,而且捉弄她【這保姆是自理查一出生或出生後沒多久就在他們家服務。理查很喜歡她,而她對他也非常親切友善。她結婚後就離開他們家,住在離X不遠的地方。(注記Ⅰ);有時候保姆會幫著理查對抗保羅。理查也提到最近和表弟彼得打架,他還蠻喜歡彼得,但是彼得卻把他給打傷了。他說表弟跟他比起來塊頭大多了。
K太太指出,彼得對他暴力相向的時候,理查覺得他同時既是仁慈的爸爸,也是希特勒或流浪漢代表的那個壞爸爸。對理查來說,要憎恨希特勒很容易,但是要恨他愛的父親卻令他感到痛苦[愛恨交織](Ambivalence)。
理查再度用怨恨的口吻說,媽媽總是很高興見到保羅放假回家。接著,理查提到他的小獵犬巴比,說巴比總是很高興見到他,而且全家人中它最喜歡他了(理查說到這點的時候眼神閃爍著光芒)。理查擁有巴比的時候它還是幼犬,現在巴比還是會跳到他的腿上撒嬌。他帶著笑意描述說,爸爸一從椅子上站起身,巴比就馬上跳上去占了他的位子,害爸爸隻能坐在邊上。他們以前曾養過另一隻狗,它十一歲的時候生病了,所以必須要讓它安樂死。理查對此感到相當難過,不過後來釋懷了……理查也提到奶奶,他很喜歡奶奶,她在幾年前去世了。
K太太詮釋說,理查的嫉妒與媽媽比較愛哥哥有關,講完這件事之後他馬上就提到巴比很高興看到他,還會跳到他腿上。巴比似乎是代表他的孩子,而理查借由把自己變成媽媽的角色,來克服嫉妒和憤怒的感覺。不過當巴比表示歡迎他和最喜歡他的時候,理查自己又變成得到母親寵愛的小孩,在這個情況下,巴比代表母親。理查講完以前養的老狗被安樂死之後,提到奶奶去世的事,這似乎表示他覺得奶奶也是被安樂死的,而且有一部分是他造成的,就跟媽媽的車禍一樣。他很喜歡的奶奶,可能也是K太太的化身,或許他害怕自己會對K太太造成什麽傷害。
這一部分的記錄相當不完整。我確信理查一定對這樣的詮釋有所回應,而且很有可能是加以否認。此外,我也沒有將此次晤談的結束方式記錄下來,不過如果我記得沒錯,理查並未拒絕隔天再來(注記Ⅱ)。
第二次晤談注記:
Ⅰ.一般而言,家中的保姆、某些姑、姨、叔、舅,或是祖父母在孩子的生命中占有相當重要的地位。兒童和父母之間總會產生某種程度的衝突,但是上述這些角色由於並不受俄狄浦斯情結的直接影響,所以比較不會有這樣的衝突。同樣地,兄弟姊妹也較不受影響。而且這些兒童所愛的對象還能強化父母親好的麵向。對於這些關係的記憶之所以變得重要,是因為有更多的好客體(good objects)被內射(introjected)。
Ⅱ.第一次的晤談中,我很明確地將目標放在分析理查對於“壞的”、性欲的父親傷害母親所產生的意識與潛意識焦慮。第二次晤談中,我著重於分析理查的攻擊性如何造成他的焦慮。這表示我分析兒童時的首要目的,也是我一再強調的一點,就是去分析被激起的焦慮。在此需要強調,因為焦慮會引發防衛機製的運作,因此,在分析焦慮時,也需將其所引發的防衛機製一並加以分析。
回到目前的素材:理查意識到自己害怕流浪漢會綁架和傷害他媽媽,但是他沒有意識到這樣的恐懼是源自於他對父母**所產生的焦慮。我詮釋這個焦慮內容的時候,也特別強調說,要理查將父親想成壞人對他而言太過痛苦,所以他將恐懼和懷疑轉移到流浪漢和希特勒身上,這一點就是在分析防衛機製。
在第二次的晤談中,理查提到他對裏賓特洛甫謊稱英國是侵略者而感到憤怒,我將他的憤怒詮釋為代表他對自己的攻擊性產生厭惡感(也代表他對裏賓特洛甫的恨)。同樣地,從晤談和詮釋的細節中可以看出,我分析的不隻是焦慮,還包括對抗焦慮的防衛。
我在《兒童精神分析》(第五章)中曾提到,每次的詮釋都應該要探索超我、本我與自我扮演的角色,也就是說,要有係統地探究心智各個層麵及其功能,才能做出適切的詮釋。
有些分析師認為(特別是安娜·弗洛伊德〔Anna Freud〕於其著作中所持之觀點),首先要分析的應該是(對抗焦慮或是本能衝動之)防衛機製,焦慮應該留待後期再行分析。我在其他相關論述中已表明我並不讚同這個看法(參見《兒童分析論叢》〔Symposium on Child Analysis, 1927〕,《克萊因文集Ⅰ》)。